2014年10月3日 星期五

古今昆蟲名稱考(一):蜉蝣

古今昆蟲名稱考(一):蜉蝣
洪章夫(美國農業部退休昆蟲學研究員)
寄蜉蝣於天地
北宋全才文學家蘇軾在政治上長期失意屢遭貶謫一生坎坷不平,可是仍舊心境曠達。蘇東坡在他那「文境邈不可攀」(清人方望溪語)的名作〈前赤壁賦〉裡引用來客道士朋友楊世昌的話「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比擬人生的短暫,如同蜉蝣寄存於天地間,渺小得像滄海中的一粒粟米。(注:湖北稱「赤壁」者有四處三國時代周瑜破曹操的「赤壁」在嘉魚縣東北蘇東坡所遊的「赤壁」又名「赤鼻」位於黃岡縣城外。)只是蘇東坡這千古傳誦名句所借喻的「蜉蝣」,到底是何物?
「蜉蝣」一詞最早見於《詩經曹風蜉蝣》《詩》云: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楚楚是鮮明的樣子,采采,則取眾多之義,也作華麗解釋,麻衣,指蜉蝣的羽翼。於,即「與」,「歸處」、「歸息」、「歸說」都是死的意思。所以「於我歸處」等句,都是「我與蜉蝣皆將歸於止盡」之義。
此篇的題解也至少有三種。一說認為詩人拿華麗卻短命的蜉蝣來諷刺曹國地小而迫近危亡君臣還習於奢華不知亡國無日。另一說認為這首詩是用朝生暮死的蜉蝣做比喻嘆息著人生短促。第三種解釋認為這詩是因為當時的人只貪玩近娛而忘遠慮,所以詩人蜉蝣做比喻來諷刺他們。無論如何詮釋,這三種題解的共識是:此蟲生命短暫。
蜉蝣會挖洞?
《詩經》裡雖然將「蜉蝣」描述為「衣裳楚楚、采采衣服、麻衣如雪」的美麗昆蟲,可是並沒有明確的指出是何種昆蟲。因此今人注釋《詩經》書中,有將第三章蜉蝣掘閱」,解釋為「蜉蝣穿穴」(高亨,1980年,《詩經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頁194。)、「蜉蝣掘洞剛飛出」(袁愈荌、唐莫堯,1991年,《詩經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頁181。)和「蜉蝣穿洞來人間」(程俊英,2006年,《圖文本.詩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頁208。)
只是不論是蜉蝣的成蟲或稚蟲,其纖弱的蟲體都無法挖洞。那麼這些《詩經》學家怎麼會這樣注釋「蜉蝣掘閱」?原來有些古籍中,認為蜉蝣」是甲蟲。
蜉蝣」是甲蟲?
漢朝毛亨撰《毛詩古訓傳》(簡稱毛傳》)說:「蜉蝣,渠略也。朝生夕死,猶有羽翼以自修飾。」道出蟲生命短暫的特點,《荀子.大略篇第二十七》還談到蜉蝣尚有不飲不食的習性。《大戴禮記.夏小正》對蜉蝣的說明,則較詳細。文中除了指出此蟲朝生暮死之外,更進一步說明是在五月間大量出現,而且尚有「浮游」的名稱,似有暗指其為水生昆蟲。
現代昆蟲學所指稱「蜉蝣」,乃是幼期為水生,屬於蜉蝣目(Ephemerida)Ephemerida源自希臘文 ephemeros意指「僅一天 for a day」之義。在英文中,蜉蝣通稱 Mayfly(五月的飛蟲),是因為蜉蝣常在春夏之交,大量自水中羽化而出。雖然農、陽曆的五月季節日期不同,〈夏小正〉提及的那「五月間、大量出現、朝生而暮死的水生昆蟲:浮游」,也契合了現代昆蟲學蜉蝣目的昆蟲。
到了三國,古人對「蜉蝣」的指稱,有了不同。吳人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蜉蝣之羽》云:
蜉蝣,方土語也,通謂之渠略,似甲蟲,有肉,大如指,長三四寸,甲下有翅能飛。夏月陰雨時地中出。今人燒炙噉之,美如蟬也。樊光曰:是糞中蝎蟲,隨雨而出,朝生而夕死。
陸璣的「蜉蝣」再也不是水生昆蟲,而是「今人燒炙噉之,美如蟬」的土生甲蟲。晉郭璞注《爾雅》於「蜉蝣,渠略」條目下引申陸氏語,不但認為「蜉蝣」是甲蟲,還指出此蟲「似蛣蜣,身狹而長,有角,黃黑色,叢生糞土中,朝生暮死,豬好啖之。」。據《爾雅釋蟲》謂:「蛣蜣,蜣蜋。」宋羅願《爾雅翼》:「蜣蜋,黑甲蟲。能以土包糞轉而成丸,圓正無斜角。」所以此「糞土中生的甲蟲」,就是現代昆蟲學的Dung Beetles類。此類甲蟲屬於鞘翅目金龜子科的蜣甲亞科(Scarabaeinae)(陳克敏,2002年,《糞金龜的世界》,臺北市:貓頭鷹出版社,303頁。)俗名屎蚵蜋、屎齕螂、黑牛兒、夜遊將軍、鐵甲將軍、牛屎龜(臺灣閩南語)。陸璣、郭璞的重要共識是:「蜉蝣是生於糞土中、朝生暮死的甲蟲。」陸璣和郭璞的「蜉蝣」,就相當於現代昆蟲學的糞金龜類
宋陸佃《埤雅》的「蜉蝣」是「蟲似天牛而小,有甲角,長三、四寸,黃黑色。甲下有翅能飛,燒而噉之,美於蟬也。翕然生覆水上,尋死隨流(筆者注釋:很快的長成活動在水面上,沒多久也就死在水上隨流水流走。)」此「蜉蝣」和陸璣的「蜉蝣」一樣是甲蟲,不過類似水生。宋羅願《爾雅翼》注「蜉蝣」中,雖然引用陸璣「蜉蝣為甲蟲」之說,他下的個人意見是:「今水上有蟲,羽甚整,白露節後群浮水上,隨水而去,以千百計。宛陵人謂之『白露蟲』。」所指又稱「白露蟲」的「蜉蝣」,顯然是水生昆蟲。
蟲中並無「朝生暮死的甲蟲」,不過「蜉蝣乃甲蟲」之說,在後來文獻中早已造成諸多詮釋上的混亂。例如《本草綱目》卷四十一中,李時珍引用前人之說認為「蜉蝣」是「叢生冀土中,朝生暮死」的甲蟲,又說可能是「狀似蠶蛾,朝生暮死」的水蟲(筆者注:有些《本草綱目》版本無「蜉蝣」。)清徐鼎撰《毛詩名物圖說》(乾隆36年,公元1771年)集說和圖示中畫的「蜉蝣」,也是甲蟲(圖一)。甚至於有些現代昆蟲學家,也還認為「蜉蝣」可能是金龜子一類的土生甲蟲。(朱弘復、高金聲,1950年,〈本草綱目昆蟲名稱注〉,《中國昆蟲學報》卷一,頁234-262。)


圖一:清徐鼎《毛詩名物圖說》的「蜉蝣」。

不過比《毛詩名物圖說》晚13年,日人岡元鳳撰的《毛詩品物圖考》(天明5年,公元1785年),雖然引用明毛晉《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廣要》(卷下之下,葉65左)說:「今水上有蟲,羽甚整,白露節後群浮水上,隨水而去,以千百計。宛陵人謂之『白露蟲』。」附圖中的「蜉蝣」,並不是「群浮水上」,而是有兩條尾毛、在水面上飛翔的水生昆蟲(圖二)。


圖二:日人岡元鳳《毛詩品物圖考》的「蜉蝣」

岡元鳳的集說結尾:「毛說本許叔重,稻氏從之雖非舊說,亦有據焉。」,指出明代毛晉《廣要》的說法其實來自漢代的許慎,日本學者稻若水(著有《毛詩識小》)也採用了此說。不過毛晉原文還有「又許叔重注《淮南子》言朝菌者,朝生暮死之蟲也。生水上,狀似蠶蛾,一名孳母,海南謂之蟲邪,則亦蜉蝣之類」,但岡元鳳的《毛詩品物圖考》則予以省去(見圖二集說);另外,毛氏《廣要》所稱「蜉蝣出有時,……言知時也。又許叔重注淮南子言朝菌者,朝生暮死之蟲也。生水上,狀似蠶蛾。一名孳母,海南謂之蟲邪,則亦蜉蝣之類。按今水上有蟲,羽甚整,白露節後群浮水上,隨水而去,以千百計。宛陵人謂之白露蟲。」和宋人羅願《爾雅翼》注「蜉蝣」條目一字不差、完全一樣,可見毛氏輯鈔羅願的文字,並非用許慎原注,所以「毛說非本許叔重,毛說本羅願」。不過許注原文無「則亦蜉蝣之類」(漢劉安撰,漢高誘、許慎等注,張雙棣校釋:《淮南子校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8月,頁1299。)許慎注文中並未明指蜉蝣,所以把「朝菌」當作「蜉蝣」,這是出自羅願個人的推斷。
上述宋羅願《爾雅翼》注「蜉蝣」,引許慎注《淮南子》言:「朝菌者,朝生暮死之蟲也。生水上,狀似蠶蛾----。」或據此,日人淵在寬(1808年)《陸氏草木鳥獸蟲魚疏圖解》,引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蜉蝣之羽》語,但注釋中說「蜉蝣在水中(蜉蝣ハ水中ナリ),狀似蠶蛾,朝生暮死」(筆者譯文),所畫的「蜉蝣」一如蠶蛾(圖三)。


圖三:日人淵在寬《陸氏草木鳥獸蟲魚疏圖解》的「蜉蝣」。
《毛詩品物圖考》(平安杏林軒、浪華五車堂仝梓)單色印刷,以詩句為篇名並附日文(如「蜉蝣之羽」附有「アサカホ」),集說也有注日文讀音(見圖二)。「アサカホ」(亦作アサガホ、アサガオ)是江戸時代「カゲロウ蜉蝣」的別名,不過「アサガオ」也是指那朝開午謝的「朝顔」(中文「牽牛花」)。
故宮博物院藏有《毛詩品物圖考》,但以楷書排印,彩色裝禎,惟篇名不附日文外,集說也沒有注日文讀音。或因引文曰:「白露節後群浮水上」,所附「蜉蝣」圖是在水面上滑行的水黽(http://painting.npm.gov.tw/npm_public/System/View.jsp?ObjectID=18638&type=1)。王承略點校解說的岡元鳳《毛詩品物圖考》,其中「蜉蝣」圖和本文的圖二形製相同(濟南市:山東畫報出版社,2002年,頁219。)今據網路連結所示「故宮書畫檢索資料」中,除列有書名《毛詩品物圖考》之外,並無「岡公翼先生纂輯」、「書坊 平安杏林軒、浪華五車堂仝梓」等資訊,所以此「以楷書排印,彩色裝禎,篇名不附日文外,集說也沒有注日文讀音」的版本,當非岡元鳳原著,附圖也是後人據岡元鳳《毛詩品物圖考》重繪。
蟲中並無朝生暮死的甲蟲、蠶蛾或水黽。既然古人(包括注解《詩經》中動植物的權威著作《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的作者陸璣)和現代昆蟲學者,都認為「蜉蝣」是甲蟲,就不能怪今人將《詩經》「蜉蝣掘閱」一詞解釋為「蜉蝣穿穴而出」了。前述程俊英(2006)《圖文本.詩經譯注》將「蜉蝣掘閱」作「蜉蝣穿洞來人間」解,卻用《毛詩品物圖考》中有兩條尾毛、在水面上飛翔的「蜉蝣」附圖(見圖二)。
「掘閱」的解釋
至於歷來各家對於「掘閱」的解釋,至少有六說:解釋為蜉蝣的出生為亞成蟲,或亞成蟲蛻化為成蟲;或將「掘閱」當「蜉蝣之容貌」解;或曰蜉蝣「掘地而出,蟲體悅懌。」;亦有作蜉蝣「穿穴而出」解釋;尚有一說,將「掘閱」當作聯綿詞,形容蜉蝣體貌俊美。筆者認「聯綿詞」之說比較合乎蜉蝣的形態及生態,且與詩中前兩章對蜉蝣羽翼的靜態描述(「衣裳楚楚、采采衣服」)一致。(詳見拙作〈從昆蟲學角度平議各家注疏《詩經》「蜉蝣掘閱」一詞之得失〉,《國文學報37期,頁1-20。民國九十四年六月。
《詩經曹風蜉蝣》篇語譯
如果依據「聯綿詞」之說來詮解「掘閱」,以上述第一說為此篇的題旨,那麼〈蜉蝣〉篇或可語譯如下: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的翅膀,好像穿著鮮明的衣裳;
我的心裡很憂傷曹國已經像早生死的蜉蝣迫近危亡,這些君臣卻無視
只是講究服裝!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的羽翼,有如新衣多麼華麗;
我的心裡很憂傷曹國已經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滅亡旦夕,這些君臣仍然注重
穿衣而已!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蜉蝣有俊美體貌,一身潔白有如穿著麻衣白袍;
我的心裡很憂傷曹國已經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旦夕不保,這些君臣仍舊盛裝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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